「评论」《塞康德拉巴德之所见》的所见
文/庾凯
注:照片场景为塞康德拉巴德内部,在2000名起义者被第93高地兵团和第4旁遮普军团镇压屠杀后的场景。
科林·坎贝尔爵士的第一次进攻,1857年11月,印度勒克瑙。
迷雾
《塞康德拉巴德之所见》。我们,看见,从一个由影像、文本和人构成的剧场中看见。看见的是历史?时间?还是自身?
我们为什么要去看?需要去找寻证据?刻画历史过往?去获取生命信息?发酵出往复循环的问题?碎片堆积出问题,尘埃落尽。尘埃扬起。尘归尘,土归土,不过是信仰赐予的虚幻。它们和我们永远都搅合在一起,永远都不断地互相生成、互相掩埋。
大屏幕横亘在舞台中央,幕墙一般,透视、阻隔,永远都在拒绝单一的意义指向。
屏幕上投影出来的照片被烟雾笼罩,浓重、幽悬,缓慢地飘散……一根雕刻繁复的梁柱、几个残破咧开的窗或门洞、一个牵着马的人缠着头、或站或坐的其它三人、前景地面上散落的骸骨,逐渐从朦胧里显现。观看过程如同考古,各人当下的视点就是拂去积尘的那把刷子。1858年,意大利人菲利斯·比托(Felice Beato)摄于印度勒克瑙的这张照片终于在我们的视线之中清晰起来。
废墟和骸骨制造的悬念将我们的视线引向彼时彼处发生的惨烈反抗与镇压,而那260多具骸骨其实是摄影师为还原场景布置的“舞台”——这是一张摆拍的照片。那时的想法和今天的口头禅如出一辙:有图有真相。是这样吗?图像此时变身为刚才附着其上的迷雾,真相依然沉睡于历史的深海之中。
那把刷子,在揭示的同时,也在填空,也在掩饰,还在涂改。
一男一女两位演员同时发出声音:霸道……压路机……混沌……,一个声音在命名,以命名的方式描述,或者以描述的方式进行命名;另一个声音说出不同的年份,在计数,也在提醒,因为逝去所以提醒。两个并行的声音纠缠叠合,这些年份也许发生了这些词语所指向之事,也许没有,或是些别的什么。命名,是一种权力,一忽是时间清晰一忽是词语清晰,观者的听力和辨别力在自行选择,意识的错位似乎变得不可控制。这是一段令人兴奋困惑又惶恐的时间,觉得自己被裹挟在由声音带出的时间洪流之中,无所适从。唯一能够让一切停止的就是捂住耳朵,截断意识。哪个选择能更接近真相?哪个选择能更拥有自主判断的力量?
残骸
大屏幕两侧上方吊着的监视器中,衬着天空行云的是一扇飞机残骸遗留下来的舱门。当代的机械残骸与1858年的人体残骸互相印证,这,也只是我的感觉。
它们究竟希望印证什么呢?印证这片土地上曾经的血肉横流、硝烟焦土?曾经的拼死一搏、气概气节?还是印证科技的失败、人类的废墟?还是印证就在此地发生过的事情、消逝过的生命?就在彼时被切断的呼吸、以及一再重复的悲剧?
残骸,每天都产生很多残骸。“每张扔掉的报纸上都有人,有时是一群人……”。
某个生活在印度贫民窟的家庭,他们的相册上保存着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全家福。那是他们曾经存在的证据与记忆。每天都有海量的过期报纸被回收、搅拌成纸浆,然后再去附着别的影像。每天都有很多曾经存在于影像中的人被消解。人的生存痕迹被集结在传媒的平面上,证据悬置,似乎生命是因着影像而存在,而不是相反。这群人,有的在聚餐、有的在观看比赛……如剧中之问:他们的行动改变了一些历史吗?真的会改变吗?
台上的男演员拿出相机,开始自拍。身后的背景是那张1858年的照片。我们有未来感吗?我们热衷于制造每天无数个“咔嚓”声,传播自己的影像、自己的食品、饰品、嗜品,然后不断失去。在不断的失去里,我们拼命印证自己正在存在。我们把这个虚弱的证据广而告之,期待换来更多的视线。同样,自我的视线也投注在别人的影像上,然而,这样的进行时正在被我们即时地消费为过去时。
剧中引用了几段有关记忆和影像的日记、信件、电报。这些信息无一例外地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如果不是藉由这出戏的文本,我们一无所知,似乎他们从未曾存在过,他们的经历从未曾发生过。历史的陌生感尤其冷冽,证据是让我们熟知还是感到陌生呢?希望抑或绝望呢?这些来自过去的信息,成为一个个坐标,不断调整着与我们的距离,不断提示着和1858年时的塞康德拉巴德之间的距离。
丈量与描画
距离,时空。测绘土地的仪器、在舞台上延展分割的黑胶带、演员用脚步对空间的丈量、以手对身体的丈量、以手指对对方影子的描画、以手指对照片中形象的描画……
如果将时间当成一张纸,折成一只飞机,或者一艘船,将会怎样?折叠的时间、沟壑之间的距离、过去与未来,又将会怎样交错、错过?
人类热衷于丈量土地,殖民时进行、开拓时进行、建设时进行……这种活动意味着占有、支配的权力。生杀予夺,唯我独尊。
13世纪,在人类思想活跃,还没有过分狂妄的时期,有一种绘制航海图的方法:通过一个静止的表面和假想的运动物来描述自身。人,渴望着知道自己的位置,那个在经纬之间的微粒之点,而后,由这些点了解生存的地球格局。如今,就在某个微粒之点上,我们同时接收着来自1858年那匹解鞍之马和宇航员的信息。生命将会由此变得厚重吗?还是被绵长的时间线拉抻得薄如蝉翼?
正如演出中所说:对清晰的执着产生了浓重的阴影,露骨的谎言与赤裸的真理之间是大片的混沌之地。人类制造标尺、人类发明算式,然后,命名人类所在所知。人类急于知道绝对的真相,却把透露真相的细节挤迫到视线盲区。人类急于解读一段曾经的历史,却产生出无数误读的版本。
舞台后部那个灯光装置:S、E、E、P、A、G、E。最早亮起的灯组成了:SEA,随着演员将灯泡慢慢装上,显示出:SEE AGE,最终出现了:SEE PAGE。
演出期间,插入了多个来自不同时期影像的故事。有个士兵告诉他的兄弟,当战争结束,他要告诉他经历的一切:“重述整个故事,就像《一千零一夜》”。那些记忆的碎片,经过选择与加工,其奇幻程度也许未必比真相更荒谬。然而,记忆与描述,正是人类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的工具,无论对生命信息的传达和理解,曾经在历史的洪流之中如何颠沛流离。
人类,对自己的身体在科技的介入之下变得越来越陌生。而照片中那些骸骨,如同线索引领人们进入历史,在不同时期以不同的观点进行分析和猜测。真相呢?我们似乎只能凭借对蛛丝马迹的编织进入时空叠合的地带触摸一二。是的,如果这些骸骨能发出声音,“藏骨堂将成为歌剧院”,那将是怎样宏伟丰富的和声?坚硬与脆弱、断裂和生长、铿锵与微弱、猝然与绵延、冰冷与温暖,对肌肉重量的记忆、对手指划过肌肤刺痒的记忆、对心跳血流搏动节奏的记忆、对神经缠绕爱恨交织的记忆…
人类,总在试图、总在努力描述历史、遗忘历史、粉饰历史、掩盖历史。然而,一切的用力、一切的不甘,到最后,很可能都像那只被演员拼力吹起的气球、逐渐膨胀,在我们以为它会爆掉的一瞬被随手丢出,随着内部气体的后坐力滑稽地蹦着、弹着,最终在角落里泄掉了所有的气。
我现在的观后感,不知在一年之后会变成怎样。就像这场演出中借由出现的不同片段介入的不同时间,我们的感知与这张1858年的照片之间的距离一直在变化,就像导演祖雷卡·乔达里(Zuleikha Chaudhari)今年发展这个作品和2012年做这个作品时,不断变化的看法那样吧?